谋杀名单 CP: 簓空簓 微量理铳私货注意避雷 05/27更新至第六章

  1.

  话音落下,白膠木簓收起折扇,微笑着行九十度鞠躬。

  小军鼓的鼓点由远及近,灯光转暗,金红色天鹅绒幕布缓缓降下来,包裹住会场里爆发出的巨大掌声,又一场无可挑剔的精彩演出。本次专场巡演的落幕站在大阪老家,一个月来辗转十几个不同的城市,最后在家门口完美收官,颇有些功德圆满的意思。

  下了台,白膠木簓一边用手背擦去额角的汗珠,一边向后台通道里簇拥在他身旁的工作人员逐个表达感谢,前往化妆间的脚步渐渐加快,不到一百米的路程看起来无比漫长,公式化的笑容就像是快要挂不住的面具。

  他站定在私人化妆间门口,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一手迫不及待地解开西装纽扣,一手握住把手将门打开。

  面前是无尽的黑暗。

  即便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也能感到世界的旋转。簓回过头往身后看,刚刚还人声嘈杂的后台通道完全变了样,可怖的寂静像藤蔓在暗处疯狂生长。

  再转过来,梅田艺术剧场的化妆间俨然变成了某个不知名的废弃住宅屋。

  冷汗涔涔地冒出来,倚着窗外熹微的月光,他姑且能看清客厅里的物件:沙发和茶几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结满白蒙蒙的蛛网,窗户被一棵倾斜倒塌的大树撞碎了,枝条参差不齐地刺进客厅里,在夜里黑魆魆地缓慢晃动,地上的碎玻璃反射出树影和浑浊的天光。

  客厅左侧的房间里传出异响,噼噼啪地像是纸张在燃烧,簓循着声音找过去,在房间门口瞥见蜡烛影影绰绰跳动的火光。

  有人!

  他谨慎地刹住脚步,躲在门边往里看,房间布局看上去像是书房,穿着宽大黑色斗篷的人背对着门坐在书桌旁,桌上的白色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快要燃烧殆尽了。

  神秘人伏在桌上低着头,右肩时而移动,像是在写字。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从剧场的后台瞬间移动到这?书桌前坐着的那个人又是谁,有什么样的目的?

  烛光映衬下,巨大的人影几乎覆盖了半面墙,黑糊糊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烛火在墙上无声地扭曲呻吟,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噩耗。

  簓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困窘的境地无法脱身——无论是被这个光看背影就不甚友善的神秘人发现,还是回去门外探索那片未知,迎接他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脚边突然有些异动,簓低下头,正看见一只毛烘烘的大蜘蛛从鞋边爬过,即便他拼命想保持镇静,还是抑制不住小声的惊呼从嘴边泄露出来。同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心脏被更大的恐惧揪紧,再抬起头时惊觉房间里空荡荡,风扬起窗帘,也吹散了桌上烧了一半的纸张,而桌边的黑袍神秘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在原地愣了几秒,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凭空消失,但总算没有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了,松一口气,大着胆子准备走进去仔细研究桌上的遗留物品。

  先是往书房内踏了一步,又迟疑地退了出去。簓总觉得还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

  环顾四周,除了消失的神秘人以外,房间内的情况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任何变化。

  同样的桌椅,书柜,快要燃尽的蜡烛,一些写了字的白纸,被烛火燎焦的白纸,还有墙上的人影。

  巨大的,黑糊糊的人影。

  那影子站起来,在墙上歪歪斜斜地走,走向他。

  随着蜡烛的熄灭,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簓先生,簓先生?」

  白膠木簓倒吸一口冷气,从梦境中惊醒,四下看看,反复确认几遍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剧场的化妆间里。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粉底都盖不住的浓重黑眼圈,眼线被化妆棉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唇彩也沾在嘴角没有擦干净,似乎是舞台妆刚卸一半就坐着睡着了,不由得自嘲地苦笑。

  助理在旁边满脸担忧「您很累吗?」

  「嗯……还好。咱睡了很久吗?有没有耽误事?」

  「从谢幕到现在还不到五分钟。」助理宽慰道「剧场老板让我来问您,晚上要不要和团队一起去喝酒聚餐。——看您的状态,我去帮您推了吧?」

  「唔……」簓摸摸下巴思考一阵「咱还是去一下比较好,这次巡演大家都很辛苦,需要找个场合一起放松。人家特意来邀请咱也不能不识好歹,毕竟以后还得仰仗他混饭呢,哈哈哈哈。」

  关西地区声名远扬、场场演出爆满的当红搞笑艺人又在扯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了。助理发出无声的叹息,心下明白白膠木簓只是关心团队,不忍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其他人扫兴,但他无论如何都希望自己的雇主能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别为了可有可无的职场社交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好声劝道「簓先生,今天早点回家睡觉吧。您这个月片刻不停地排练演出、准备新段子,我都看在眼里,本身就没有多少睡眠时间,更别提还一直被那个怪梦惊扰——」

  白膠木簓正对着镜子卸剩下的妆,听助理提到怪梦的时候整个人一滞。

  「——您刚刚又梦见了吗?还是那个房子和黑衣人?」

  「是啊,原先以为是压力大精神紧张导致的,没想到巡演结束了还是阴魂不散,该不会是爱上咱了吧。」簓的语调轻快,脸上却没什么血色,对镜子整理仪容完毕又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一口,烟雾缭绕之间才渐渐地活回来。

  「所以咱打算在庆功宴上一醉方休,喝懵了说不定睡得香呢。」他笑嘻嘻地说。

  一根烟的工夫,化妆间里又挤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灯光师是簓多年的老朋友,上去就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骂道「你小子怎么还藏着呢,我们都找你半天了!晚上必须一起庆祝,不把你喝趴下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后台外面堵着好多小姑娘全在等你,一般的漫才师哪有这待遇……」

  「哎呀可饶了我吧,上次跟你喝完回去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看似洋洋自得地同旧友插科打诨、热切讨论今晚庆功宴的计划,实则细心地观察角落里助理的一举一动,簓还是很感谢那个年轻男孩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趁另外几个聒噪的家伙被安顿下来的间隙,簓走过去拍拍小助理的肩膀,塞给他一块巧克力「吃吗?」

  见对面的青年沉默地接过巧克力,依然沉浸在愧疚的情绪中难以抽身,簓眼珠一转,凑到对方耳边轻声说「晚上配合我见机行事,戏演好了能早点跑路回家。」

  青年惊讶地微张开嘴,脸上顿时显出掩饰不住的感激——「是!」

  -

  威士忌混着日本酒喝到八分醉,和小助理一唱一和地找了个借口提前从酒场开溜。

  白膠木簓到家的时候钟表上的时针正指向十二点,没过多久窗外开始电闪雷鸣,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瞟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云层,转瞬即逝的刺眼白光点燃了它们的边缘,簓为自己提前回家的决定感到些许的庆幸,但思绪很快就像蒸发的酒精一样越飘越远。

  困意袭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强打精神去浴室洗了把脸,衣服裤子脱了满地,最后赤条条地爬上一个月未见的床,听着室外均匀而舒缓的白噪音沉入睡眠。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今夜平安。

  -

  一夜无梦。

  破天荒地睡到下午四点。本来在学生时代就没有熬夜的习惯,自从工作以后,更是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健康作息,簓甚至不记得上一次一觉睡到太阳西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天气仍然偏阴沉,暴雨过后清凉湿润的空气穿过半开的窗户扑进屋里。

  既然是难得的休息日,也没有什么近在咫尺的新安排,节奏可以稍微放慢一点。他在床上来回滚了几圈,当是童心未泯的小小放纵,又摸出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刷一会社交网络,各个平台亲友们发的祝贺消息多到根本回不过来,连多年没联系的母亲都主动打来电话,连着两三个未接来电,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

  簓一点都不好奇,丢下手机起床洗漱。

  换了身舒适的常服逛到一个街区以外买晚餐,被便利店新来的店员截住、满目星光地问「请问是白膠木簓先生吗?我是您的铁杆粉丝!」

  「唔……」

  以前碰到类似情况都是签名合影有求必应,然而今天的簓不知怎的突然恶趣味发作,猛地攥住店员的手,一副遇到知音的激动模样「您说巧不巧,咱也很喜欢他!昨晚刚去剧场看了他的现场演出呢!」

  「是啊是啊,我也去了,昨晚的演出太棒了!」店员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为自己真的认错了人,云里雾里地附和道「簓先生真是漫才界百年难遇的人才……」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呢,又高又帅又幽默……哎呀不聊了,我得赶快回家看看有没有电视重播。」

  本想着借此蒙混过关,没想到店员愣了几秒,耿直而一针见血地抓住重点「……高?」

  总是妙语连珠的搞笑艺人顿时放弃了抵抗。

  「给咱留点面子?」

  傍晚的天色呈现不正常的暗黄,路边随处可见被昨夜狂风毁损的残枝败叶。他提着满满一袋粉丝的爱走在回家路上,单手开了罐苏打饮料以此抚慰自己受伤的心。

  消沉的情绪仅仅持续不到一分钟。

  路过的家用电器店将最新款八十六寸巨幕电视摆在橱窗里吸引路人,而一条短暂播报的本地晚间新闻迅速攫住了他所有注意力。

  

  2.

  草地上积的水洼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潮湿的土壤吸饱了水膨胀成松软的形状。

  簓循着手机导航显示的最近路线横穿过草坪,在水泥地面上磕了磕泥泞的鞋跟,抬头往上看。

  阴天天黑得特别早,一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远处的十字路口。三层高的住宅楼没有一户灯亮着,黑洞洞的窗户仿佛十几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被闪电从中间劈倒的高大香樟树坠倒在三楼外墙,捅破雨棚和一扇窗户,伸长的枝条有一大半刺进窗内,楼底散落着碎玻璃片和焦黑的树枝。

  和梦中极其相似的诡异氛围让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好在这幢住宅楼并非废弃多年的鬼屋,而是直到昨天为止都一直有人居住,除了受灾的那间屋子闲置已久。根据新闻上的说法,区政府出于安全考虑将楼里的居民暂时遣散几天,待消防队把倒塌的樟树清理安置好,再请建筑工程师前来检测、确认一遍楼房不存在安全隐患,才能让原先的居民放心回家。

  离三楼最靠里的公寓越近,古怪的既视感就来得越强烈。等他终于站在拉着黄色警戒线的门口,几乎能肯定这就是一个月来屡屡梦见的那间诡异屋子。

  胸口高频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分外清晰。簓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噩梦的真相或许就在这扇门后面,不论好坏,倘若不亲自去检验,就永远不会知道。

  门锁是坏的,只轻轻一推,铁门就呻吟着向内打开。

  随着面前的景象缓缓展开,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客厅的结构和记忆中如出一辙!连着在梦里探索了一个月,他就算闭着眼睛能把房间里细节描绘得一清二楚——满是灰尘的布沙发,玻璃茶几的摆放有些倾斜,右边的空间被划分为厨房,料理台下方烤箱的位置空了一块,左边则是狭窄的走廊和小房间。樟树树干斜靠在窗台上,密密层层的树枝突兀地伸进客厅,连在夜风里颤抖的样子都和梦境中一模一样。有只黑色的鸫鸟在窗外的树枝上斜睨他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次总不是做梦了吧?

  簓伸手去拧大腿,真实的疼痛感让嘴角抽了一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兴奋还是害怕。

  撑开黄色警戒线,矮下身从空隙间灵巧地钻进屋内,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避免再被什么节肢或者啮齿动物突然袭击,簓大着胆子一路高歌猛进,一边感叹好奇心真是人类的致命弱点——每次梦境中想去拿神秘人遗留下的手稿时都会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打断、从梦里惊醒,他憋屈一个月了!今天非得看看纸上的内容不可!

  越过客厅,目标明确地奔向书房,这次并不见神秘人的影子,书桌上一沓纸摆得还算整齐,边上躺着一支造型古雅的羽毛笔,烛台上的蜡烛烧剩下半截。

  簓敏锐地注意到,这座空房子的其它部分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不见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唯有书桌、椅子和烛台被擦得光亮崭新,显然是近期刚被用过。神秘人挑选了一幢长久没有被租出去的住宅,却只是借用书房里的桌椅写作,是随机的选择还是有特殊的意义?先将疑虑通通放在一边,簓把目光投向桌上的一沓手稿。

  最上方的几张写着他不认识的古怪文字,看着不像是常见的外语。另外几张纸上潦草地画着一些几何图形,让人揣摩不透编写者究竟有什么用意。往下翻,还是一样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列在纸上。簓一手举着手机照明,一手翻动着手稿,说不失望是假的——那些字又小又密,满得快要溢出纸张,却连一丁点有效信息都提供不了。

  突然间,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视线。

  一份名单。

  一份写着日语名字,从上至下几乎占满整页纸高度的名单。粗略扫一眼大概有五六十个人名,不过顶上有将近一半都被划掉了。

  还没来得及仔细阅读,客厅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簓心下一凉,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神秘人见面;抽走名单关上手电一气呵成,迅速分析了一下局势,蹑手蹑脚地藏到书房门背后,打算等人进门之后再趁其不备逃出去。

  来人的行动轨迹和他料想得一样,嗵嗵的脚步声穿过客厅靠近书房,一进房间就毫不犹豫地奔向书桌。簓找准机会往外跑,偶然间的一瞥却让他禁不住纳闷——红头发?

  「站住!」对方一阵风似的追出来,簓被正门口的警戒线拦着欲出不能,只能往厨房的方向继续逃跑、绕着圆形餐桌和另一位不速之客玩起了老鹰抓小鸡——凭借微弱的光线把来人看了个大概,是个气势汹汹的红发少年,上挑的眉眼带着邪气,满身朋克风格的金属饰物甚是惹眼,对峙没一会又开始穷追不舍,一副不逮住他誓不罢休的模样;簓没跑几圈就觉得昨晚喝下去的酒都被晃了上来,赶在场面变得难看之前开口求饶。

  「你别追了,咱又不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你跑什么?」讲话也一股火药味。

  「你不是警察你追什么?」簓反呛回去。

  少年停下来想一想觉得有理,总算收敛了煞气,但还是有些许不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警察?」

  簓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对其自知之明的匮乏程度感到震撼。

  「警察要是能打扮成你这样,风纪部直接解散算了……」

  -

  「我猜,小朋友你也做了一样的梦?」确认对方没有歹意之后,白膠木簓迅速套近乎与人统一战线,一起在客厅和书房里四处翻翻找找,看是否还能得到新的线索。

  「你他妈才小朋友。」少年出口成脏,把所有的柜子和抽屉硬生生拽开,脖子上的锁链吊坠随着动作叮叮哐哐地响,就像猫铃铛。嘴上虽不饶人,倒也不吝啬于把自己的经历全盘托出「小僧接连两个月梦见此地,还有一个行迹可疑的黑袍人。每次想跟他正面对峙的时候都会被各种原因强制唤醒,想也是因为时机未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挠,索性顺其自然。倒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和小僧情况一样,看来这事不简单。」

  少年的自称让簓抬了抬眉毛,这才注意到自从他进门起,空气里一直飘着令人宁神静气的沉香味。

  「你是僧侣?」

  「是又怎样?」少年发出一声冷哼,一脚踹上柜门,震落的灰尘扑了满面,迷得人睁不开眼;多半是没在搜索中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连带着语气也变得烦躁起来「问题真多。」

  簓挥开眼前浮尘,仔细瞧了瞧对方腰间别着的紫檀佛珠,虽然理解不能,还是接受了这个设定,二十一世纪的出家人真是与时俱进啊……

  「哎,小和尚,过来咱给你看个东西。」

  带少年走到书房里,掏出随身的打火机点燃蜡烛,在摇曳的青色火焰下把刚刚揉成一团的名单铺平、展开在桌面,无数陌生人的姓名像水银一般从皱褶中流泻出来。

  「应该是黑袍人写下的东西,咱在这堆纸里找到的。刚刚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你也一起找找名单上有没有认识的人,说不定是线索,没准还能找到未来的女朋友。」簓说着把手指按在纸上,从最顶端被划去的名字旁边一路向下,少年受不了大叔冷笑话对他比了个中指,也低下头认真看起来。

  「啊,这个。」他指向一个被划掉的名字「五代仪风凛。」

  簓适时地停下来「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德行优良的艺人强忍住爆粗口的冲动,一字一顿笑眯眯地说道「你还真把这当成相亲环节了,挑未来男友呢?」

  「你他妈的有毛病?!」对面也是个一点就着的主,中指都快甩到簓脸上了「不认识、但是见过名字!小僧的律师朋友曾经经手过一个恶意伤人案件,主犯就是他。」

  「那他现在……?」

  「判了十五年,监狱里蹲着呢,可能天天被人走后门吧。」少年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对那人渣来说算轻的了。」

  簓思考不出进监狱和名字被划掉之间的必然关系,于是接着检查名单。经过了上半区域,接下来的部分都是干干净净未经涂抹的。

  即便相隔好几行,眼角的余光还是迅速捕捉到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名字。

  踯躅森卢笙。

  对白膠木簓来说,卢笙是个难以被定义的存在。说是搭档,明明很久之前就头也不回地解散了组合,说是朋友,上一次联络还是过年时群发的祝福短信,说是渐行渐远的旧人,可他又总忍不住偷偷点开社交平台的手,像止渴般贪婪地汲取和对方有关的一切信息。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卢笙什么, 但说不出具体,所以也不知该如何作出补偿。

  看见那个名字出现在纸上的一瞬间,簓有些眩晕,旧日里纠缠不休的复杂情绪一股脑地重新涌现,像荆棘上的花。

  滞在原地许久,直到旁边的少年也察觉到异样,用手肘撞一撞他「怎么,看到你认识的人了?」

  「以前的同事。」簓苦笑,在身侧攥紧了拳头「不管这份名单代表什么,一定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边上的人闻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往下看几行,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小僧的名字也在上面,怪渗人的……」

  簓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少年突然一跃而起捂住他的嘴吹熄了蜡烛,压低了声音凑到耳边提醒道「有人!」

  热气吹在耳廓有些发痒。簓摸黑抓过桌上的名单,凝神细听,屋外楼道的走廊里确实传来二人慢悠悠的脚步和交谈声,大概率是来巡逻、确保没有小偷闯空门的巡警。他这下没辙了——身处的房屋位于三楼最东边,而走廊最西侧的楼梯是唯一离开的途径,就算他藏得再好,也难以在两名警员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溜出去,更何况身边还带着一个……

  被当成是拖油瓶的那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他的手腕一路拖着往客厅跑。簓挣脱不开,只能在后边用气声苦苦求饶「拜托了小师傅,现在冲出去你是想自首还是袭警?」

  「你是白痴吗。」晦暗月光下,红发少年气得咬牙切齿,指了指客厅一侧破碎的玻璃窗言简意赅「树。跳。」

  

  3.

  休假第二天就把自己折腾到半死不活的人属实少见。

  白膠木簓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整个人快散架了似的。

  昨晚他在小和尚的怂恿下跳了窗,爬了树,从树上摔下来差点崴了脚这件事有损形象暂且不谈,紧接着又在巡警的追赶下跑出几条街,七弯八拐都没能把人甩开——最后少年干脆让簓躲进路口的树丛里藏好,自己一个人往相反方向跑引开穷追不舍的巡警,他这才有机会脱身。

  久疏锻炼的身体确实扛不住巨大的运动量,睡了一觉,肾上腺素消退后的痛觉更加明显。簓瘫在床上小幅度地动了动腿和肩膀,让生锈似的肌肉和关节重新运作起来,他把缠在头发里的树叶摘出去,莫名地回想起昨晚最后的对话。

  『你没问题吗?』

  『没事,顺路去道顿堀观光了,再会。』

  少年鲜艳的红发在暖色灯光照耀下轻快地上下跃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冲他漫不经心地一挥,很快就跑得不见踪影。

  跑着去道顿堀跟格力高的看板致敬?

  他把昨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反刍一遍,想起少年神气活现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地笑。

  -

  簓站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出站口左右环视,很快发现了路人中帅得最扎眼的两位,高举起手打招呼「嗨,这边这边!」

  「哟,簓,好久不见!」碧棺左马刻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我是大哥大几个字写在脸上,远远走来光是气场都能形成半径两米的圆环把路人震慑到避之不及。后面走着簓指名要见的入间铳兎,西装革履的巡查部长和他算不上熟悉,只是拘谨地点点头。

  老烟民们刚出车站就沆瀣一气为横滨市空气质量负增长做出杰出贡献,打火机在三人之间轮流转一圈,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吐息。

  「还记得以前有一次用嗓过度得了咽喉炎,去看医生,医生让咱每天少抽点烟。」

  「?」左马刻看簓。

  「?」铳兔看簓。

  「咱就这样不幸染上了烟瘾。」

  「你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铳兔扭头看左马刻,左马刻看天。

  「哎也没有那么冷吧!」被二人默契忽视的那位不满地叫起来,斜眼一瞟,刚刚还略显生疏的巡查部长脸上也带了少许的笑意,既然破冰完毕,他便不再多话,单刀直入地切进正题「这次来其实是想请入间部长帮个忙,情况有些特殊,怕是说了你们也很难相信。但牵扯到咱的一个老朋友,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白膠木簓严肃不苟言笑的时候很少见,但每次出现都说明问题的棘手程度不一般。左马刻蹙起眉头,吐出一口烟雾,恶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灰皿里「找个地方坐下说。」

  就近选了一家餐馆落座,等上菜的间隙,簓拣着重点把梦境和名单的事简要概述了一遍。

  「铺垫那么久,还以为你砍了人要我们帮忙毁尸灭迹呢,结果就搞个人口调查?」左马刻架势都拉开了才发现没有用武之地,倍感遗憾。

  「咱看上去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吗!」簓想不通自己在左马刻心中的形象究竟有多ooc。

  「可以。公安系统全国联网,我下午回一趟办公室就能把档案调出来。」铳兔推一推眼镜,提出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名单上如果有特别常见的名字会比较难办,不可能把全国几十几百个重名的档案都翻一遍。」

  「咱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把名单稍微做了整理,在不常见的汉字姓名组合旁边做了标注,原件上被划掉的名字也用红笔在边上标明。不用全部彻查,就算只有四五个,能找到他们之间的特定联系或模式就行。」簓说着递过去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内容物不言而喻。

  铳兔掂量几下信封,微笑着收入袋中「你考虑得挺周到。」

  「就这点事啊?」左马刻抓抓头发一脸烦躁,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就得以解决,显然不能满足「你下午跟我回事务所等铳兔消息吧,顺便叙叙旧。」

  「好嘞!」计划初步告捷,他笑得眉眼弯弯,爽快答应下来。

  -

  傍晚天色渐沉,海平面那头的落日像是天际间血红的单眼。

  簓坐在从新横滨站回大阪的新干线上,半垂着头。车窗两边的树顶、电线杆和建筑物飞快地向后奔去,他能感觉到周身高速流动的风,但明明没有风,又或许是时间在跑,像窗外失了色的风景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失魂地摆弄手机,开着LINE的聊天窗口,长长一段话删了写写了又删重复了很多次,搭在手机键盘上的手指略微发抖。

  删改了不知有几十遍,想尽复杂拗口又委婉的措辞,最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打个电话过去尽早结束自我折磨。

  提示音响了三声就被那边接起来,旧友熟悉的嗓音传出听筒略有些失真,喊他名字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始料不及的诧异。

  「卢笙啊……」簓的喉咙有些发紧「你今天不上班?」

  「放学了。」

  他看看窗外的颜色,顿时为自己无理的问题感到懊恼,语塞了几秒,临时编出一个来电的借口接下去说道「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你们学校里有那种学识特渊博的外文老师吗?咱无意中看到一份外语资料想请人帮忙翻译翻译。」

  踯躅森卢笙一愣,倒也没猜到这样的走向「要不你把扫描件用邮箱发给我,回头可以帮你问问。」

  「哎呀,其实咱手头也没有文字版,简单形容一下,你转述给人家吧。」回忆起前一天晚上在书房里看见的奇怪手稿,簓不用想也知道普通高校的英语老师不可能破译得出来,仅仅作为寒暄的话题用来拖时间倒是问题不大「那些字母长得特奇怪,咱之前完全没有见过,有的是一个三角形外边四个点,有的长得像颗海螺,有的像字母W但又是个平底……」

  「簓。」预感到本次对话又要往不着边际的方向拐了,卢笙及时出声打断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嗯……咱就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正常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没出意外、也没碰见过奇怪的人吧?」

  一向伶牙俐齿的簓也差点咬了舌头——如果只是惯例询问近况,用这样带有指向性的句式未免太过异常。好在卢笙性子直也没多想,单纯地有问必答「挺好的,一切都正常,也没什么特别的……吧。」他边说边想,斟酌着拖长了尾音画上句号。

  簓总算松了口气,过度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沉默着,心有余悸地庆幸着。卢笙也沉默,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半晌之后听筒里低低地传出来一句「那个啊,我看了你的演出——」

  「挺好的就好!没事咱先挂了!提前祝你周末愉快!」他赶在提及另一个两人都不想直面的话题之前仓促地切断了通信。没有必要,至少今天没有必要再收获二次伤害了。入间铳兔帮他从警局内网里调出来的住民死亡证明书平平地躺在膝盖上,握成拳状压在上面的左手因为许久不换姿势已有些发僵,松开手的时候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抠出了四条血痕。

  『全都死了。』

  几小时前,碧棺左马刻的事务所里,铳兔的话语隔着烟雾显得那么遥不可及,簓听得一阵恍惚。

  『名字被划掉、全国范围内没有重名的人总共有十三个,除了正在服刑的五代仪以外,全部都死了。还有两个在失踪人口名单上至今下落不明,看样子,宣告死亡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镜片闪着寒光,铳兔把装订好的档案递给簓,严肃道『这份名单的水太深,不是你想凭一己之力行侠仗义就能解决的。趁早提交给大阪警方,你的朋友或许还有救。』

  左马刻一掌拍在桌上『不就是个连环杀手吗?既然连受害者名单都拿到了,老子叫几个兄弟去守株待兔,还怕逮不到他!?』

  『等等。』簓还在努力消化这一爆炸性的消息,脑子里嗡嗡响,但没放弃思考——左马刻的逻辑是对的,不管多凶残的连环杀手,都可以在了解行为模式后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拿下,铳兔没理由不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建议他把案子交给公家处理,也就是说,实际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复杂……

  『死因是什么?』他似乎找到了突破点。

  对面叹一口气,熄灭了烟『我没有查看详细尸检报告的权限,但所有的案件都被归类为意外死亡。』

  没有人为造成的致命伤,没有外人在现场留下的痕迹,死者之间没有特定的联系,没有嫌疑人,更没有所谓的凶手。

  现在就连这张名单究竟是执行计划还是对未来的预言都说不清了。

  白膠木簓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二人道了别,独自坐上回大阪的列车,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简单而坚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绝对不能让卢笙出事。

  -

  巡查部长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总是枯燥无趣的。

  准点起床,换下黑色真丝睡衣,在晨光笼罩的窗台边完成定量的俯卧撑,以便保持着完美身材通过即将到来的三十岁关卡;进浴室快速地冲个澡,裸着上半身出浴挑选和今日心情相称的西装衬衫,再根据衬衫颜色搭配合适的领带花纹;等到穿戴整齐时,炉上的黑咖啡也煮好了,计算距离上班时间远近选择是在家喝完还是装进有隔热层的一次性纸杯;在家门口和前海军男友完成『今天可以给小官一个临别吻吗』的日常对话,出门,上班。

  然而今天在进行至倒数第三步时被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铳兔没好气地接起来,另外一头的关西方言听上去比前几天的现场版还要聒噪。

  『早上好早上好!』

  「簓……我不包售后……」

  『咱保证就一个小问题绝对不占用您太多时间拜托啦拜托啦!』

  铳兔抬头瞄一眼理莺,斜上方眼巴巴的灼热目光快要把他刺穿了。

  「有话快说!」

  『得嘞——五代仪风凛的那个案子,原告律师叫什么名儿查得到吗?』

  4.

  名古屋留给人的印象似乎一直是个平缓而温顺的城市,夏末湿漉漉的热风刮来百日红微苦的清香,在笔直开阔的大道上慢慢流动。

  工作日的午后,中心商务区街上多是一些外国面孔的游客。云层短暂地聚积到一起,没过多久又被风吹散去,而天光显得愈加明朗。

  幸亏红发小和尚随口透露了律师这条信息,簓能通过熟人关系以及死皮赖脸的精神一路查到名古屋来——相遇的那天夜里他们匆匆忙忙地道别,甚至来不及交换姓名和联系方式。小和尚在临别前悠哉地对他喊了句『再会(じゃな)』,节奏像一颗轻巧的螺丝钉从舌尖蹦到鼻梁上,接着钉在了簓的脑海深处,时不时跳出来反复播放。

  红头发、银色锁链和涂黑的指甲都在记忆里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那家伙说『再会』时自信和云淡风轻的态度,就好像笃定了他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谁让那小子说他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单上,要是咱知情不报、见死不救,万一真出了事不得自责好久?腹诽归腹诽,簓嘴角扬起弧度,难以掩饰他对即将到来的重逢抱有的小小期望。

  坐在咖啡厅露台的阳伞下吸一杯蜜瓜苏打,他眯着眼睛托着腮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许是被整座城市和煦的氛围感染,本周以来第一次,思绪不再为疑案的阴云掩翳,他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摇着纸扇,一直把浅绿色的气泡冷饮喝到杯底。

  -

  「要跟您打听的人大概长这样——红头发,个子不高,一耳朵钉……」

  「哈?」坐在办公桌后边的飞机头律师压根不用听完就知道在说谁,挑高一边眉毛,代表名古屋向大阪来的贵客致以最朴素真挚的问候「臭小子这次去大阪又犯什么事了?既然是第一次见面就给你提个醒,我最讨厌的事情有两样:一是碳酸饮料兑威士忌,二是被当成混账小鬼的监护人。」

  「是监护权还没有申请下来吗?」

  「门在那边。」天国狱比了个『请』的手势。

  「别别别别,这事还挺严重的,您要是认识他请务必帮忙联系,有些话咱必须当面说。」自觉玩笑开过了头,他换上讨论正事的态度及时止损。

  天国狱于是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宝格丽的钢笔在桌上叩了几下,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确定,于是迟疑着开了口「梦?」

  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没错!就是咱!……他连这个都跟您说啦?哎呀这算不算提前见家长,怪不好意思的……」

  这梗有完没完了,狱扶住突突直跳的眉头下逐客令「我现在给他爸打电话。你,从外面把门带上。」

  在等候厅和前台小姑娘闲聊一会,把人逗得花枝乱颤,不到半杯水的工夫就见一个打扮乖张的长发少年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事务所,直奔天国狱的办公室。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到只剩一个欢快奔跑的背影和余韵绕梁的高亢嗓音,簓数了数,中间间隔可能不到一秒。

  「不需要拦一下吗?」见前台小姐气定神闲地坐在位置上权当没看见,连眼皮都懒得抬,簓不禁好奇律师事务所的规定是否因人而异,怎么刚才自己来的时候就被要求预约登记注明事由,非得在访客登记簿上写写画画半天才被允许入内。

  「拦不住。」

  他在年轻女孩微笑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辛酸。

  紧接着出现在正门口的是他惦记了几天的红发小和尚,双手插兜踹开门,拖鞋踢踢踏踏,嘴里嚼着泡泡糖,一进门就骂起来「非挑小僧准备吃饭的时候给臭老爹打电话,急急忙忙的赶着投胎吗,你个守财奴律师!」

  半开的办公室门里边同时传来文件夹打到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和百转千回的哭腔。

  「在日托中心上班一定很辛苦吧。」簓深表同情。

  「唉。」前台小姐身心俱疲。

  少年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巡视一圈,这才发现站在前台边的白膠木簓。簓冲他笑一下,挥挥扇子,还在期待会得到什么不一样的反应。对方看上去却丝毫不为此感到惊讶,吹破泡泡,波澜不惊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绕过人径直往办公室里走。

  狱及时赶出来挡在办公室门口,坚决不让小破坏王靠近自己的酒柜一步。

  「他找你,跟我没关系」指了指簓,无奈道「空却,你怎么把十四也带来了。」

  「他自己非要跟来,跟我没关系。」被称作空却的少年模仿狱的腔调幸灾乐祸地杠回去,坏笑着看十四黏在狱身边寸步不离地分享巡演路上的经历,继续煽风点火道「ARGOξ乐团这次巡演结束以后收到了好多粉丝来信,对吧十四?」

  「嗯嗯!这次演出路上交了很多新朋友,也有很多V系爱好者给我们写了信,有人说他们的中学乐队全员都是ARGOξ的铁杆粉丝,在校园祭上翻唱了我们的曲子,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在同个舞台上演出,还有个女孩子说她因为恋爱和事业不顺正处在人生的低潮期,是通过ARGOξ的现场获得了永不放弃、努力生活下去的信念……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认同、支持我们的人,呜呜呜呜呜,狱先生,我真的太感动了……」不愧是乐队主唱的肺活量,四十物十四一张嘴便滔滔不绝让人根本找不到打断的时机。

  天国狱无声地叹息,任凭十四把鼻涕眼泪全蹭在自己身上,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发。簓在一旁用纸扇掩着脸偷偷地笑,被狠瞪了一眼「你在这看戏呢?不是找空却有事吗,赶紧把那小子带走!」

  前后反差之大让他更加忍俊不禁,合起扇子敲敲小和尚的肩膀「刚好咱也没吃午饭,不如空却小师傅推荐一家喜欢的餐馆,方便坐下慢慢聊?」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来意,只是听说有饭吃便立刻把白膠木簓划进己方阵营。空却笑得灿烂,像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大大咧咧揽住簓的肩膀把他往外推「走,小僧带你去大须吃炸鸡!」

  「狱先生,我也还没吃饭……」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十四又委屈了。

  -

  座位靠窗,外头的阳光投在桌面上, 把盐、胡椒和蒜粉的玻璃瓶身照得发亮。波夷罗空却左右开弓往嘴里送炸鸡块,双颊塞得鼓鼓的,还不忘把闪着油光的手指尖放到唇边舔了舔,继续刷新白膠木簓对本世纪出家人的认知。

  贴心地把可乐往面前推推,免得他吃到一半噎着「你说,禽类养殖场里管宰杀处理好的鸡叫鸡肉,那活着的鸡叫什么?」

  「叫你闭嘴。」灌了一大口冰可乐,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肉全数咽进肚里,空却咂咂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没有好梗就别硬说无聊的冷笑话,小僧都快吃不下了。」

  管这叫吃不下?看了看对面桌上啃得一干二净的鸡骨快堆成小山,簓不怒反笑「小和尚自作聪明地在说些什么呢?这笑话哪里冷了!」

  风卷残云似的把剩下的炸鸡吃完,十根手指也分别放嘴里吮一遍,还沾着肉汁的嘴唇和指尖分离时发出『啵』的清脆声响,空却打了个响嗝,抬起那双泛着金光的猫眼从下至上紧紧盯住簓「说错了么?你这次专程跑到名古屋找小僧,十有八九是为了名单的事而来。情况若是严重到必须当面详谈,恐怕你的那位朋友也会受到直接牵连。」

  簓确是没料到他已经把事件全貌拼出了个大概,笑容渐隐,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所以大可不必为了活跃气氛或是照顾小僧情绪而讲冷笑话,小僧看得出来你心情没好到那份上。」空却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距离午餐时间已过去好久,炸鸡店里的客人大多数都离开了。服务员走去店内仅剩的一桌客人桌边收走了空盘,用湿毛巾擦干净桌上的油污,问他们需不需要给饮料续杯。

  「谢谢,麻烦再来两杯吧。」打发走了店员,簓看向沉思中的空却,终于出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有人劝咱向大阪警方报案,但——」

  「他们会当回事就有鬼了。」空却咬紧牙根,发出一声冷哼。

  白膠木簓摊了摊手,表示赞同「再加上名单上的人分布在全国各个城市,地理跨度太大,除非中央警察厅愿意出手干预,否则没有解决的希望。」他微微颔首,额发遮住了细眼里闪烁的光,考虑再三都难以决定要不要把此行的最终目的说出来。

  他讨厌被人丢下的感觉。如果空却拒绝了提议,他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小僧只是个一般路过的和尚,既然无端地招致灾祸,又岂有不自行解决的道理。」空却看一眼簓,目光清透得可怕。后者闻声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只见到一只伸到眼前的右手,黑色光亮的指甲油有些剥落,手指微曲,掌心侧着向上,对他发起诚心的邀约。

  「喂,要跟小僧一起查案吗?」

  簓在某一秒钟隐约看见空却周身绽出青金色的光芒,又或许只是背光角度带来的幻觉。他单手打开纸扇挡在脸前,咽了咽口水稳住节律失调的呼吸和心跳,劝说自己一切只不过是柳暗花明时的应激反应。

  「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嘶——你吃完炸鸡是不是没擦手啊!」

  「出家人不拘小节。」空却收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这么定了。」

  5.

  「早上好!」

  今早在便利店当值的还是之前见过的店员,远远望见偶像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一瞬间变身成了摇着尾巴的大型犬。

  两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两瓶低糖绿茶,外加一包烟骨碌碌地滚上收银台履带。簓眼见着对方元气满满地帮他打包装袋结账,对比之下只觉得脚步更加虚浮。

  考虑到身处异地的二人难以展开合作调查,昨天赶着最后的晚班列车把小和尚从名古屋带回了大阪的家。抻开客厅的沙发床,备好临时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等到一切打点就绪时已是深夜。空却就像次日要出去郊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得半宿没睡,在不大的客厅里一圈圈地转,电视机开得震天响,一边笑一边拍大腿,薯片渣飞得到处都是。这边还没安顿好,又在手机上收到天国狱催命似的视频电话邀请,必须要远程确认空却一切安好,以确保白膠木簓不会成为下一场官司的指控对象。

  他才睡了三个小时就被生物钟自然叫醒,走出卧室一看,作为始作俑者的小子全然不顾窗外投进来直射在脸上的刺眼阳光,抱着靠枕窝在沙发角落里睡得香甜。

  愤懑不平地叹了口气,拉上客厅窗帘把光挡在外面,套了件衣服出门买两人份的早餐。

  「另一份打算留到明天吃吗?还是买当天新鲜上架的比较好。」店员把装好的塑料袋递给他。

  簓接过袋子道了谢,顶着两个深陷的黑眼圈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家里养了个挺能吃的猫。」

  回到家时猫已经醒了,盘腿坐在沙发床上,腿上摊着一本深绿色外壳文件夹,是簓之前收集整理的和名单相关的全部资料,他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一页一页翻看。

  「先吃点东西。」簓把三明治和饮料丢给空却「里面可有死人的档案呢,小朋友等下别因为低血糖吓晕了。」

  空却头也不抬地比了个中指,撕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袋,张嘴正打算咬下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动作,先把食物放在一旁,问簓讨要名单的原件。

  装着原件的密封袋被压在钢化玻璃盖板下,取出来时纸上的折痕已被压平,但前些日子空气潮湿的缘故,手写字体顺着褶皱的轨迹晕开了一点。

  「已经采集过指纹了,纸上只有咱一个人留下的痕迹——黑袍人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也有可能只是歪打正着。」簓补充道,拆开包装把自己的早餐往嘴里送。见空却把原件铺开在文件夹坚实平整的表面,又随手从茶几上拿了支圆珠笔,便好奇地凑过去看他究竟要干些什么。

  空却抬手便把纸上自己的名字划了干净,『波罗夷空却』五个字被新涂上的一层墨水盖得严严实实,压根辨认不出原样。圆珠笔在手指间迅速地转了一圈,携着宽边戒指银色的冷光稳稳落下。他又拈起纸的一角在空中抖了抖,似乎满怀期待地静候即将发生的事。

  白膠木簓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沾着美乃滋的生菜叶子蔫蔫地挂在嘴角进退两难。

  空气凝滞了半晌,空却突然拧紧了眉头捂住肚子。

  「唔……」

  「咋、咋回事?!」簓瞬间被吓得心脏停跳。

  「饿了,果然不吃早饭还是不行。」他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哼,拾起刚刚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三明治继续啃起来,嘴里嚼着东西也要含混不清地念叨「切,不是死亡笔记啊……」

  「臭小鬼你还挺遗憾?要找死也自己死外边,别麻烦咱给你收尸。」簓气得直接抄起纸扇给他一个暴栗。诚然自己也曾考虑过死亡笔记这种超自然玄学解释,也许只要划去名单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远程操控对方的死亡,但他还没丧心病狂到拿活生生的人来做实验,哪知道空却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不仅想到一起,还自告奋勇地当小白鼠!这就是你们佛教中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

  同居还不到一天就得到屋主人热烈『关照』的空却捂着后脑勺一个激灵跳起来,瞪大了金色圆圆的眼睛怒视着簓吼道「很痛啊大叔!」

  「你叫谁大叔!没眼力见的小鬼!……算了,下次再有什么奇思妙想实践前记得事先通报一声,要是出了事咱可概不负责。」但天国狱会不会逼他负责就说不定了。凭借成年人的良心赶在幼稚的斗嘴愈演愈烈之前及时刹住,从空却手中抽走文件夹,翻至其中一页亮在人眼前「今天的安排是这个,吃饱了收拾一下趁早出门。」

  官方盖章的死亡证明,讣告剪报,网络上亲朋好友发布的悼文,和一些通过特殊渠道搜集来的身份信息拼贴在一起,把受害者生命最后的重大事件浓缩成短短一句无足轻重的总结。

  『男性,二十三岁,于两个多月前在位于大阪市平野区的出租屋内吞药自杀。』

  『男性,二十岁,于一个半月前在神户市的公园足球场上突发心肌炎猝死。』

  -

  『白膠木先生,谢谢你特意前来吊唁……其实我不知道他也喜欢漫才,应该是大学里和同学们一起培养的兴趣爱好?对不起,我好像扯远了……这次的事,该怎么说呢……我们全家直到现在都还觉得难以置信……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健康的孩子,一年到头感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清。初中是游泳部的,高中参加了田径社,大学又被高年级学长相中了拉去学校的足球队。周末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什么都会跟我们说,说比赛的胜负,说自己和别的队员争夺首发的位置,情景再现般讲述每一颗进球……他聊起球队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光……医生说是踢球后剧烈运动诱发的心肌炎,可是我不明白!我们家族中没有先天性心肌炎的遗传病史,定期体检也没有查出过什么问题,这次究竟是为什么……他才二十岁,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能代他去死……』

  后半段的话语模糊不清,只听得见中年女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簓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

  空却坐在公寓楼底的秋千上前后晃荡,嚼着口香糖一言不发。沙地上的娱乐设施旁,有些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抓着过家家的小铲子到处乱跑,家长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生怕他们摔倒。

  「你那边也一样?」

  「…………嗯。」许久才憋出来一句,声音低低的「乐器店的同事说他生前是个开朗的人,甚至在死前两天还在帮女朋友挑生日礼物,没有自杀的理由。」

  簓背靠着秋千的立柱,望着远处被大厦顶楼遮住一半的红日渐渐下沉,夕阳的光线依旧刺目,他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跟咱猜得差不多——虽然没有明确的犯罪嫌疑人,但死因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说完后瞄一眼秋千上的空却,意识到对方情绪有些低落,便伸手揉了揉小孩赤红色的发顶。

  空却焦躁地拍开他的手「事主已经往生,查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小僧不喜欢费尽心机编谎话,只为了唤起家人朋友痛苦的回忆。」

  簓并不对空却的反应感到意外,只是平静地解释道「模式。」

  「什么?」

  「假设咱得到的确实是一份执行名单,假设这一切都有幕后主使在暗中操作——只有深入了解了死者的身份特征和生前经历,才能推导出凶手挑选被害人以及作案的模式,进而在事发前阻止他。就像二流漫才师总是编出大同小异的段子一样,听的次数多了,都能猜出对方下一步会抖什么样的包袱。」他摊了摊手「小和尚不喜欢也没办法,命都悬在这上面,哪还有工夫替别人难过?」

  「亏你还是个靠嘴皮子混饭吃的人,这都什么烂比喻……」空却发出一声闷笑,抬脸挑起一边眉毛嘲讽地看着簓。他自知有点反应过度,也赞同簓说的,既然决定要一起查案,就该以事实结果为重,把泛滥的正义感放置一边,只是心里还有个小小的结怎么都过不去「录音笔给我用一下。」

  「——这不是笑了嘛?甭管烂不烂,有用就行。」簓也没多想,随手把录音笔递给他。

  空却捏着造型小巧的录音笔研究一会,按下几个按钮以后便归还回去。

  「清空了。」

  「你————!!!!!」

  白膠木簓欲哭无泪,他本来也没打算把采访记录留着,但录音笔里还有自己几个月以来文思泉涌时录下来的新梗,甚至没来得及编成完整的段子就全军覆没……始作俑者半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在边上一边掏耳朵一边说风凉话,什么『再编新的不就行了,你自己也说二流艺人的段子不好笑,小僧这是帮你超越自我……』

  「混账小子你说谁是二流艺人啊!!!」簓扑上去掐空却的脸。

  「喂喂喂大叔你别过来!」坐在秋千上重心失衡,连带着身上的人一起四仰八叉地朝后栽倒。两个生理意义上的成年人在沙地里滚得灰头土脸,不顾自己的狼狈样拼命嘲笑对方。

  大约是晚饭时间到了,家庭主妇们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和同伴们道别,陆陆续续离开了沙地,不大的娱乐广场很快变得冷清,风把落到地上的广玉兰树叶卷起来。      打闹完了爬起来慢腾腾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从所在地走路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家,搭电车三十分钟,打的士则更快一些,但谁都没提议用交通工具,漫长的散步看上去也不错。空却说要在梅田站周边的百货商城里尝些大阪美食,簓点了根烟,两人在黄昏的橙红色光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小僧也没想到你竟对名单的事这么上心,那个同事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为了不让二手烟飘到自己脸上,空却加快步伐走到簓前面,又嫌偏着头讲话麻烦,干脆转过身面朝簓、一边倒退着走路「原来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嘛?」

  「嗯,很重要。」白膠木簓叼着烟回道,不忘伸手拉一把面前的小子以免他被身后的石阶绊倒。

  「现在来说的话,你也很重要。」

  夕阳快要被远方的建筑群完全遮住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6.

  「簓!你手机响了!」

  「诶诶诶?帮咱接一下?」浴室里传来手忙脚乱的声音。

  空却从沙发上翻了个身坐起来,看也不看地按了绿键把手机放到颈根,用耳朵和肩膀夹住,空出来的右手继续给左手手指涂指甲油「喂,簓在洗澡,有事小僧可以帮忙转告,没事就等他洗完给你回电。」

  电话那头的人闻声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用几乎能掀翻屋顶的音量咆哮道『波罗夷空却————!!!』

  明知道这只是通过电波传输的语音信息,他还是在震耳欲聋的一瞬间恍惚看见老爹的禅杖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手一抖,一滴黑色光亮的浓稠液体滴到大腿上。

  「啊啊,臭老头你知不知道大晚上打电话扰民啊!有事直接联系小僧就行了,干嘛要来找小僧的朋友,你这个变态跟踪狂!」空却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仗着跟灼空相隔两地怎么斗嘴都不会挨打,不甘示弱地对着听筒吼回去。手上倒是丝毫不敢怠慢,先是把指甲油刷塞回小瓶子里,又抽了张纸巾使劲擦掉腿上正在往下滑的黑色油迹。

  『你以为贫僧愿意?!这是天国先生提供的号码;十四连着好几天联系不上你,差点就订车票跑去大阪搜救了!你这些天住在白膠木先生家,没给他添麻烦吧?』灼空恨铁不成钢,倒不是怕空却惹事,只是看不得十四哭。

  「哈?」经灼空一提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确实有几天没用过手机了。四处翻翻找找,最后好不容易才把电板空空的手机从洗衣篮的最深处捞出来,他抓抓头发,飞快地吐了下舌头,在挂断电话之前答应会把十四劝好。

  簓带着一身蒸腾的水汽从浴室里走出来,染成绿色分层的及耳短发还湿着。他问空却刚刚来电话的是谁。

  「打错了。」空却头也不抬地回复道,斜倚着沙发床的靠垫继续给指甲上色,曲起膝盖在腿上摊了一本漫画书,时不时分出神来往左翻一页。

  「啊诶——小祖宗!小心点别滴到沙发上啊!干洗很贵的!」

  「啰啰嗦嗦烦死了。我佛劝你少欲知足,不要被虚妄的物质困住身心。」

  「你佛还劝你剃度戒荤腥呢。」

  空却把漫画和指甲油的瓶子推到一边,坐直身子松一松肩颈的关节,跃跃欲试道「又要打?」

  自从协同办案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一周的同居生活,与空却的兼容度日益水涨船高——同样的,斗嘴打架也不再会碍于面子跟对方客气。可这一次考虑到未干的深色指甲油对满屋家具的杀伤力实在太大,白膠木簓审时度势地认了怂「来来来,咱帮您涂,专业美甲免费服务。」

  晚九点的电视频道在播一档喜剧综艺,音量调低了当背景乐。簓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看一篇关于催眠易感性的研究论文,捧着空却的手半天也没涂几下。后者靠在他旁边专心致志地看漫画书,倒也没有多在意,偶尔地舔一舔指腹把页角粘起来翻页。

  「空却小朋友几岁来着?」簓低下头往空却的指甲上刷了薄薄一层晶亮的黑色甲油,吹一吹,表面就浮起一层磨砂似的雾。涂料刺鼻的气息散去以后,涂层也很快地凝固成型了。

  「十九。」手搭在别人身上也不忘比中指。

  「对陌生人的戒备心重吗?」

  「还好吧,打得过就没什么好怕的。」空却答毕,狐疑地凑过去看一眼簓的电脑屏幕「问小僧这个干嘛?你怀疑凶手通过催眠作案?」

  「嘛,是有点……」簓迅速把剩下的一口气涂完,取来近日变得厚实不少的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翻看「根据咱们这些天对受害者家属的调查走访,可以确定名单上的人几乎全部都是十八到二十六岁的年轻男性,心理和身体素质都很不错,官方宣称的死因在熟人看来完全站不住脚。咱于是想到了两种可能,药物或是催眠。」

  空却接着簓的话继续说「啧,小僧觉得药物的可能性不大。尸检结果无异样,要是真有实验室研发出了能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估计早就被有权有势的集团垄断、用来铲除对自己不利的人了,哪会对与世无争的普通大学生下手。」

  虽然有些阴谋论但也不是毫无道理。簓点点头表示赞同,点开一个收藏夹里的标签页,把电脑屏幕向侧面斜一斜「所以咱最近都在看关于催眠和精神控制的文章,倒也发现了一些具有参考价值的东西。」

  『1942年,美国生理学家坎农提出了巫毒教死亡这一概念——即恐惧可以影响一个人,使其的身体状况因心理困扰而恶化,最终引起猝死。他在发表的文章中列举了一些例子,比如有一位名叫Rob的北昆士兰土著,在得到了巫医的死亡预言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十分虚弱,而当巫医澄清这是一个误会后,他又很快地好转了。还有一名毛利族的妇女偶然得知自己吃下的水果来自于禁地,坚信神的灵魂会惩罚自己,结果第二天中午就急病去世了。』

  「这情况只有在封建迷信的原始部落里才可能发生吧?现代人的神经哪有这么脆弱。」大约是觉得文章比漫画剧情更有意思,空却阖上手中的书加入簓的分析讨论。

  没事就跟释迦牟尼聊天的小鬼说别人封建迷信。簓默默吐槽。

  「但也说明心因性死亡并非毫无根据。如果凶手通过某种手段将受害人催眠,埋下恶意的心理暗示,突如其来的自杀和心脏衰竭猝死好像也没那么匪夷所思了。可这又引出了另一个让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文献上写着,小孩和中老年人对催眠的易感度最高,性别上来看又是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受到暗示,想要催眠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根本是硬踢铁板。除非有特殊目的,否则何必要迎男而上呢。」

  「……」空却愣是没想到他能在这硬插谐音梗冷笑话,一时连脏话都忘了怎么说。

  「唉,难道是采阳补阴的女妖怪?」簓又开始发散了。

  「你接着编,小僧就当故事听了。」他把两只手举到眼前对着光源看一看,十个指甲上黑色的光亮变钝许多,对着碰一下,脆生生的响声表明涂层已经完全干了,便大大咧咧扯了被子和枕头在沙发床的半边侧躺下,打了个呵欠,脑袋歪向簓的方向等他开口。

  「还真要听睡前故事啊——行,这个咱在行!小和尚想听啥样的?」簓收起电脑和文件夹,又把起居室的灯光调暗,抱了个软的靠垫重新坐回空却身边,表示古今中外的故事任君挑选。

  「随便,反正小僧应该都没怎么听过。」

  「诶诶,那你小时候……?」

  「法华经。」

  簓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握成拳状的手遮在嘴边清一清嗓子「那咱给你讲个国外的吧。」

  「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个生活在王宫中的快乐王子,整天无忧无虑的。后来他死了,王宫的人们便在城中心立起一座王子的等身雕像,雕像身上镶满了昂贵的金银珠宝,眼睛还是蓝宝石做的——你说,这都不被偷真是奇了怪了……」

  「说重点!」空却喝住他。

  「行行,不是你非要听的嘛,还这么凶……。后来又过了很多年,雕像依旧立在那里,整座城市里的居民都非常爱戴快乐王子,经常去雕像周围悠闲地打发时间。有天夜里,一只掉队的小燕子从城市上空飞过,偶然看见了快乐王子的雕像,觉得是个过夜的好去处,就在王子的两脚之间落了窝……」

  簓选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悲伤的故事理应是不适合温馨睡前时光的。

  也许是来自童年的执念在心里扎了根,总想把过去最喜欢的童话说给更多人听——爸妈在客厅里互相用最难听的语言侮辱对方时,他除了把电视里喜剧表演的音量开到最大,企图用嘈嘈切切的罐头笑声把争吵的声音盖过去以外,还会抱着一本童话故事集一遍一遍反复地读,书里有永远不会闹矛盾的温暖家庭,总能排除万难到达公主身边的勇士,正义战胜邪恶, 善人得到报偿。那些故事在早熟的簓眼里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幼稚和老掉牙,但对于麻痹思想和转移注意力来说确是一剂良药。

  其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篇便是《快乐王子》。

  「王子的眼泪像雨一样落下来,把燕子身上都打湿了。燕子问『你哭嘛呢?』」

  「你能不能别用关西腔讲故事,太出戏了。」空却抗议道。

  「不好意思,咱注意一下。」簓干笑两声,接下去说「王子解释说,因为远处街上的一家人穷困潦倒,他们的孩子正发着高烧,几天下来都没吃什么东西而且哭个不停——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想请燕子帮忙把自己剑上镶嵌的宝石带过去,好让他们换成钱,买点食物和退烧药。燕子刚开始是拒绝的,因为他不喜欢小孩,而且得在入冬前飞到南方和同伴们团聚,不能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但架不住王子的苦苦哀求,燕子最终心软了,答应帮他这个忙。」

  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有着让人说不上是好是坏只觉得五味杂陈的结局。那年还在上小学的白膠木簓尚不具备成年漫才师的精明狡黠,也没有拿现代价值观把故事内核详尽地剖析一通的本领。他只觉得关心民生疾苦的快乐王子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只是一座雕像,却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出来,只为了让普通人的脸上展露笑容。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头看见红发小子扒着枕头安稳的睡颜。

  簓微微笑起来,揉一揉他的头发,轻手轻脚地爬下沙发床,去阳台点了一根烟。

  -

  这天早上没听见白膠木簓来叫起床,空却是饿醒的。

  起床第一件事直奔冰箱觅食,却在冰箱门上发现一张白色便条,被狐狸造型的磁吸石牢牢按在上面。簓的字迹龙飞凤舞。

  『不好意思,今天一大早被助理和经纪人绑去电视台上班啦~零钱和备用钥匙在门口的鞋柜上,空却自己点外卖吧,去周边随便逛逛也行,不用等咱一起吃晚饭。』

  「……不早说。」空却搔搔头发,余光瞟到昨晚放在窗台上的深绿文件夹,心下顿时生出一个主意。

  

  tbc.